该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讲座图书馆。 作者:金雯。
文学分析师的使命
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有一位象征主义诗人叫保尔·瓦雷里,他说过,一首诗从来不是完成的,而是被抛弃的。也就是说诗人从来不会觉得他完成了一首诗,他只觉得这首诗已经没有办法再进一步加工,就这样让它走到世界中去。
法国象征派诗人保尔·瓦雷里(Paul Valery)
化名出版了著作“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意大利女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她说她不想与作品之间有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关联。也就是说有的作家并不认为自己是作品的创作者,并不想把自己和作品之间比作是父母和孩子的关系,比作财产和占有的关系。所以费兰特用匿名的方式来拉开自己与作品的距离,希望作品能够由读者去解释,由读者在这个世界进一步散播。
意大利当代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著作“那不勒斯四部曲”
就像美国80年代非常著名的作家卡佛所说的,一本书只要被写出来了,具体是谁写的并不是很重要。有相当一部分优秀的作家觉得,并不是自己的创作力孕育了这部作品,作家只是一个中介、媒介,他汲取了天地精华、人世间繁多的经验、众多的灵感,最后才产生了一部作品,所以我们不能把这个作品和一个具体的人和有限的意识关联在一起。
古希腊的史诗诗人,他们都喜欢在史诗的开头召唤缪斯,也就是说他们相信自己创作的诗篇并不是自己所为,而是缪斯的灵感所为。
那么作家和作品之间就产生了一定的距离,一旦作品产生了,就不再属于作家,他不负责解释,不负责守卫这部作品。作家跟作品这个“婴儿”没有关系了,如果我们要让“婴儿”不至于夭折,不至于在这个世间被淹没,就需要很多的“养育者”。如果作家是作品产生的媒介,那么读者,尤其是训练有素的专业读者,就是这个作品的养育者。
所以批评者、读者其实也是作者的延伸,他也参与到了作品的创作过程,是作品完成、生长非常重要的助推力量。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解读者和作家之间是合作的关系,是彼此对话的关系,而不是主次或从属的关系。
当然也可以延伸到所有的文学读者。文学读者就像是育婴师,就像是充满爱的养父母,他们希望能用自己的判断、经验和价值观使小婴儿走上顺利的人生旅途,但是又希望给小婴儿充分的空间,把自身的潜能发挥出来。阅读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把自己的经验、感悟带到文本中去,但是我们也希望与文本发生良性的化学反应,使文本中潜在的意义能够跃然而出。
我来解释一下我用的“文学分析师”这个词,一般来说,我们说批评家、文学研究者。我用“文学分析师”是想要凸显文学研究中的一个核心环节,就是要充满爱地与文本互动,要用自己的智慧将文本中潜藏的意义提炼出来。
如果我们认为文学研究者是文学分析师的话,那他们最主要任务是什么?
大家都很熟悉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弗洛伊德,他有一个核心的概念就是无意识。弗洛伊德在《无意识》(1915)这篇文章里,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他说有一个年轻人脸上有些粉刺,这位年轻人就很焦虑,他的焦虑似乎超出了焦虑的原因本身,不仅仅是因为皮肤状况引起如此大的心情波动。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仅仅从表象上来理解年轻人所经历的情感,他的情感一定有它的底层逻辑,有它更深层的原因。弗洛伊德就说这可以追溯到年轻人生命的最初阶段,在婴儿时期所经历的阉割焦虑。所以弗洛伊德就告诉我们,他的精神症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生理疾病引起的,它实际是跟最深层的心理症结联系在一起,那就是对于可能会失去男性身份的一种最根本性的焦虑。
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当然很多人会觉得这种解读是小题大做,因为年轻人生活中遇到令他们陷于焦虑和烦躁的事由,这很普遍。弗洛伊德就告诉我们,这些缘由本身可能很肤浅,但是它们都跟人的精神机制的底层逻辑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跟人们的最根本的焦虑联系在一起。对弗洛伊德来说,最根本的关切和焦虑总是可以被推回到一个人在早年所经历的性焦虑,包括失去性能力的一种焦虑。
这种非常机械的对于理论的运用,也经常会出现在文学评论、文学批评当中。人们有的时候会说笑,在李商隐的诗歌“蜡炬成灰泪始干”,或者“何当共剪西窗烛”,红蜡烛就是一个男根的意象;还比如看到小说、诗歌里出现了山洞的意象,那就是跟子宫相关的。这就是一种空对空的批评,一种不着边际的理论,对文本没有任何切实理解的生搬硬套的解读方法。这是对弗洛伊德的使用走入了误区,我们对所有的理论都可能走入生搬硬套的误区。
但即便如此,弗洛伊德也告诉我们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文学分析的使命就在于一个好的读者,要在文本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像别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天赋,但可以看到这个孩子异于常人的地方的就是好的读者。
所有的表象它只是表象,在表象之下,或者表象之后,或者表象旁边,一定会有许多与它相关的个人的精神机制,或者是文化因素,为铸就表象起到了很多隐藏的作用。所谓的文学分析就是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句话是很抽象,也很玄乎,但也是我一直跟我的同仁和学生们说的。文学分析浓缩到一句话,就是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像弗洛伊德一样,从一个简单的日常现象当中,看到深层的文化、最底层的逻辑。
当然我们每个人对底层的逻辑理解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构筑自己的理论体系,然后在具体的文本中去检验和调整。这当然就是文学分析最主要的任务和路径。
接下来我具体来说一说,什么是从文本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具体又可以分成两个小的方面。
一种就是,当一个文学分析人有强大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的时候,他可以对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隐藏的精神机制、心理机制做出超越常人的解读,做出深入的理解,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能力和素养,可以说是文学分析师最重要的素养之一。我们经常认为其他人的心理结构、心理机制是一个黑匣子,是一个看不见的黑暗空间,对这样一个隐藏空间有强大的感悟力和想象力,是文学分析必须具备的素养。
还有一种素养很重要,那就是能够从文学文本中出现的一种精神现象——往往是一种情感的现象,或者认知的模式——看到一个历史的时代,看到一个历史语境,看到促成这样的精神现象的所有的历史侧面,所有的文化因素。从文学中所暗示的精神现象,倒推、重塑这个精神现象的历史环境、历史语境,这个能力也非常重要。文学分析所做的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发现人类精神的变迁与社会、文化发展之间的有机关联。
这就是文学分析两个很重要的任务:一个是要有强大的洞察力和想象力,能够从虚构的人物刻画中,看到人物可能承载的复杂的心理结构;另外一个就是要从这种心理结构倒推出铸就了心理结构的文化环境和历史语境。
当然这两种素养和能力,都是以另一个能力为基础的,那就对语言强大的把握力。因为你接触文本的时候,接触的都是具体的一个历史时代所使用的语言,具体的一个作家所使用的非常曲折和委婉的语言,可以说是人类的自然语言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语文是所有人文研究的基础,更是文学研究的基础,所以比较强的语文学的能力,是我们刚才说的两种能力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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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简介
金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和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双聘教授、博导。研究领域为18世纪,英美文学、比较文学和文艺理论。著有Pluralist Universalism(俄亥俄州立大学出版社, 2012)和《被解释的美》(2018),在国际国内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兼任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 期刊(SSCI, AHCI)编委。译著包括布鲁姆《影响的剖析》(2016)、翁达杰诗集《剥肉桂的人》(2018)、乔丽·格雷厄姆诗集《众多未来》(2020)和童书《草原上的小木屋》(2022)等。并以“莫水田”为笔名在自媒体上写作评论、随笔与诗歌。
标签: 想象力的重要性